——席慕容
很晚瞭,她才和母親從臺北回來。車子開上瞭鄉間那條小路的時候,月亮正從木麻黃的樹梢後升瞭起來,路很暗,一輛車也沒有,路兩旁的木麻黃因而顯得更加高大茂密。
一直沉默著的母親忽然問她:
“你大概不會記得瞭吧?那時候,你還太小,我們住在四川鄉下,傢在一個山坡上,種著很多松樹,月亮升起來的時候,就像今天晚上這樣……”
那麼,媽媽,那多年來的幻象竟然是真實的瞭!
她怎麼會不記得呢?心裡總有著一輪滿月冉冉升起,映著坡前的樹影又黑又濃密,記得很清楚的是一個山坡,有月亮,有樹,卻一直想不起來會在哪裡見過,一直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?
“你大概不會記得的瞭,你那時候應該隻有兩三歲,還老是要我抱的年紀。”
那麼,媽媽,那必定是在一個滿月的夜晚瞭,在傢門前的山坡上,年輕的婦人抱著幼兒,靜靜地站立著。
那夜,一輪皓月正從松樹後面冉冉升起,山風拂過樹林,拂過婦人清涼圓潤的臂膀。在她懷中,孩子正睜大著眼睛註視著夜空,在小小漆黑的雙眸裡,反映著如水的月光。
原來,就是那樣的一種月色,從此深植過她的心中,每個月圓的晚上,總會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,給她一種恍惚的鄉愁。在她的畫裡,也因此而反復出現一輪極圓極滿的皓月,高高地掛在天上,在畫面下方,總是會添上一叢又一叢濃密的樹影。
媽媽,生命應該就是這樣瞭吧?在每一個時刻裡都會有一種埋伏,卻要等待幾十年之後才能夠得到答案,要在不經意的回顧裡才會恍然,恍然於生命中種種曲折的路途,種種美麗的牽絆。
到傢瞭,她把車門打開,母親吃力地支著拐杖走出車外,月光下,母親滿頭的白發特別耀眼。
月色卻依然如水,晚風依舊清涼。